游夏

谁说千帆过尽 人不能仍是少年

【苏凰】雪中梅(三)

祝大家春节快乐~




「章二」金风玉露(上)



婚期将近,穆王府已经挂红结彩,一派喜意。穆霓凰盯着满堂的金线红绸只觉眼睛一阵阵发花,本欲插手,但见穆槿并穆青再加上一个为她婚事赶着回京的夏冬三人在此事之上颇有自得其乐之意,无奈息了念头随他们安排。


整场招亲下来,穆青的确是所有人之中对此最为上心的那个,也的确抱着一颗希望姐姐能觅良缘再披红妆的真心入的京。他不知这场婚事内情,对苏哲又很是好感,虽然对皇帝逼嫁姐姐的司马昭之心心有愤慨,但婚事定下后也很是雀跃了一阵。直到姐姐出阁的那个日子临近,穆青才恍然对他和姐姐即将到来的分离有了实感,成婚后,穆霓凰就真的再不能长住穆府,也再回不到从前亲密无间的姐弟关系。


于是这几日,一向盼望姐姐再遇良人的穆小王爷眼圈红红的,反常地整日跟着穆霓凰,甚至可怜巴巴地问道:


“姐姐,你能不嫁了吗?”


穆霓凰有些哭笑不得,思及穆青年幼而孤,接连失去母亲和父亲,如今也将与唯一的姐姐长久分离,心中一阵酸涩。她伸手揉了揉弟弟柔软的发顶,柔声安慰道:


“嫁了也还是你姐姐。只要你心中还念着姐姐,念着阿爹阿娘,我们就一直在你身边。”


距离定下的那个吉日越近,穆霓凰在祠堂中待的时间就越久。穆氏宗祠当然设在云南,但藩王常入京叙职,甚至留京过年,京中穆王府也因而设了家祠。


穆霓凰自小就不害怕祠堂,也并不害怕鬼神之说。小时候她总觉得,若当真有人死后化为恶鬼害人性命,那定也有爱她的亲人逝去后愿为魂灵守护着她,无论是她刚记事就过世了的疼爱她的族中太爷爷,还是在她甫一理解生死的概念就留下幼子抱憾而终的母亲。


后来,她生命中失去的至关重要之人越来越多,祠堂里陈列着的一个个牌位于她便更是亲切。每当她置于祠堂肃穆的气氛之中,她总能感觉逝去的那些亲人其实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天上笑着看着她,默默地支持着她。


而唯有在这里,穆霓凰才能卸掉所有假面,露出内心的惶恐不安。


是的,对于这场意料之外的婚事,无论她对外表现得多么冷静多么镇定,无论她多么善解人意地安慰长姐幼弟,她内心其实始终是惶恐的,不安的。


她掀袍下跪,伏下身子,向前深深一拜。


她不知道她的决定是否正确,也不知道她的选择会给穆王府带来怎样的后果。


穆霓凰过去十二年的人生仿佛就是在不断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中度过的,命运从不曾留给她太多选择的余地,她只能一次次根据所处情势尽量选出一个至少看起来最合宜的决定。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肩负着整个南境的重量踽踽前行,她并没有闲暇可以后悔可以伤春悲秋。


而这一次,她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又或许……


穆霓凰前额触地,冰凉的触感让她蓦地一震。


“阿爹阿娘,大概女儿只是太遗憾了……”


空旷寂静的祠堂中,独留她一人喃喃自语。


“太遗憾身边的那个人不能是心上人,也太遗憾明日出阁,却再没有父母相送……”




婚前七日,苏宅闭门谢客。


梅长苏很明智地让晏大夫提前进京,又难得十分听话地闭关修养。


否则,即便隐忍淡定如他,也不能保证能承受得住婚礼之上的情绪激荡。


蔺晨倒是自告奋勇地提出提前来京替他调养身体,当然,不愿错过好友婚事一番热闹才是他愿意来京的真实原因。结果被梅长苏一连数封回信阻了回去,不得不打消此念头。


他的婚事或许重要,但景睿的生日宴更加重要。


直到婚仪前一晚,梅长苏才被允许从房间中出来,苏宅已是红绸高挂。这段时日,他一方面心力有限,一方面忙于布局,婚事的筹备只能全交付给黎纲。他听着黎纲的汇报,未置一词。


黎纲向来是个妥当人,与穆王府就婚事的一应交涉都十分合宜,分寸拿捏得刚刚好。既展示了苏宅的实力,又不过分张扬,提早暴露江左盟;既表现出作为一介江湖白衣、朝廷客卿的男方对世家大族出身的女方的尊重,又不卑不亢,不显谄媚。


这的确是麒麟才子和世家贵女的婚事该有的样子。


但林殊和穆霓凰之间不该是这样的,林殊和穆霓凰的婚仪绝不该是这样。


林殊一定会寻遍天下好物,一箱一箱流水般地抬进穆王府,兴致勃勃捧到心上人前,才不管什么张扬与否;林殊一定会亲自着人将赤焰帅府到穆王府的那条路挂满喜缎与彩灯,恨不能昭告全天下他同穆家小郡主的结缡;林殊才不会在乎什么婚前不得见面的旧俗,他可以深夜翻墙入王府,去逗笑那个待嫁的姑娘;而吉日那天,林殊一定会高头大马、十里红妆地将心爱的姑娘娶进家门,珍而重之地将她放在心上,小心翼翼地照顾她的一生。


梅长苏觉得胸口闷闷地痛了起来,登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黎纲急忙止住话头,上前为他拍起背顺气。


梅长苏摆摆手示意无事,又令黎纲退下。他缓缓走到廊下,夜凉如水,飞流正一个人在庭院中穿梭。


与霓凰的婚姻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在他原本的计划中,霓凰或许能在招亲中找到新的有缘人,或许没有,但无论如何,在他将整个金陵城搅得天翻地覆之前,她都应该已经离开了这里,她应该远远离开这滩乱流,在某个安宁美丽的地方安然无恙又自由自在地生活。


而不是被一桩婚事困在他的身边,困在风暴的正中央。


事发至今,霓凰的反应已经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此后,他和她的关系又将走向怎样的方向,他更是毫无头绪。但他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是他没办法看她陷入任何的危局之中,也没办法因此停住他雪冤的脚步。


这是一条踏上就不能后退的路。


梅长苏长长地叹了口气,回过神,却见飞流已经到了他的跟前,冲他举起一支半开的红梅。


“苏哥哥,好看!”少年一字一顿,却带着几分雀跃。


梅长苏接过梅花,弯了唇,摸摸少年发心,温柔道:


“嗯,飞流摘的梅花真好看。”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明天,就会有一个更好看的姐姐要来这里和我们一起住了,她是苏哥哥最亲近的人了。”


梅长苏温柔地看着少年,眸中流动着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光彩。


“飞流要像对待苏哥哥一样对待她哦。”


飞流还不能完全理解梅长苏的话,只是本能地感受到梅长苏的温柔和期待,于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里下了一场雪,搓绵扯絮一般,温柔地落满了整座金陵城。黎纲和甄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忧心忡忡。


好在第二日是个冬日难得的响晴天,刮了数日的寒风居然也渐渐止住。天公作美,修养数日的梅长苏也显出了一副难得的好气色。他脱下惯穿的天青长衫,换上崭新笔挺的大红喜服,不但没有被大红的衣服压住麟凤芝兰的雅士气质,反而显得格外的意气风发、龙章凤姿。束发的玉冠,也是前些日子蔺晨寻大师为他特意打造,上好通透的青白玉,镶金缠银,秾华而不堕风骨。


苏宅门口,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已经做好了准备。萧景睿和言豫津都换上了崭新的广袖正装,骑在高头骏马上等着他。在甄平的帮助下,他翻身跨上久违了十二年的马背,不禁长舒一口气。曾经对他而言,马背就如同平地一样熟悉和安心,十二年过去,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仍未消失。尽管已无半分内力,马背上他仍是坐得直直的,显出几分英武不凡来。


就仿佛十二年前的林殊一样。


另一头的穆王府也是一般的热闹鼎沸。前一夜,穆槿留在府中,陪了即将出嫁的霓凰一晚。姐妹俩抵足而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到月亮高高地挂到了上空,身边的人呼吸变得清浅而又规律,以为她入梦已深,穆槿才敢对着空气问出那个问题。


“霓凰,你会后悔吗?”


“不会。”


寂静的深夜,穆霓凰的声音清晰而又坚定。


穆槿没有接话,只是抓紧了身边女子的手。


东方既白,屋外已经喧闹了起来。一夜未睡的穆槿率先起身,将还昏昏欲睡的穆霓凰从床上拉了起来,亲自为她净面上妆。侍女捧着大红嫁衣与凤冠首饰从外室鱼贯而入,替还带着几分起床气打着哈欠的郡主装扮齐整。嫁衣是宫中赐下的,工艺剪裁自然是精妙绝伦,但绣花还得她这个新娘子亲自来。好在她从前也是正儿八经当王府金枝培养过的,一手女红并不算差,又有穆槿和一众王府绣女从旁帮助,最终的成品也是上佳。裙摆雀羽般层层叠叠,金线勾勒出的凤凰栩栩如生,翙翙其羽。


穆霓凰身份贵重,上头又无亲近长辈,梁帝深思熟虑,命皇后出宫送她出阁,以示恩宠。皇后亲临,外头自然又是一阵喧闹。那时穆霓凰刚刚换好嫁衣,听到通报,周围已经跪了一片,她欲行礼,刚好被进来的皇后含笑拦住。


“好孩子。”皇后从头到脚,带着欢喜和疼爱将穆霓凰望了又望。她以为麒麟才子和穆王府此时已为誉王所用,对霓凰自然是说不尽的喜欢和慈爱。


穆霓凰知她心思,压下心中嘲讽,面上只作羞涩乖巧状。她在铜镜前坐下,皇后象征性替她梳了三下头发,说了许多吉祥话;又亲结其縭,叮咛一番为媳之道,方离开内室,由专人引到正堂上座。


夏冬进来的时候,穆槿正同侍女将穆霓凰如云乌发梳齐盘好,为她簪上金凤冠钗。穆霓凰自己正小心翼翼在耳垂上对准耳洞别入一对镶金的玉珰。凤冠沉甸甸压下来,她手一抖,差点弄伤自己。


夏冬不禁失笑,穆霓凰注意到声响,转头瞄见夏冬,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雀跃。


“冬姐!”


夏冬含笑颔首,张了张唇,却只觉喉咙涩涩的,眼圈也滚烫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纵然她再恨林家,也不得不承认霓凰对那林殊的情意。这场婚事,于她当然是喜事,于霓凰,却也意味着她从此不得不斩断这情。她曾经是有幸的,能够在最鲜妍的年纪,怀着满心的期待和欢喜嫁给心上的男子,而不是像如今的霓凰,仿佛只把婚姻当成一场合作或交易。在自己的大喜之日,又会有哪个新娘子,似她这般无悲无喜、古井无波?


穆霓凰察颜观色,猜到夏冬心中纠结,闭了闭双眸,待心中汹涌情绪平复后,才展颜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冬姐,无论我嫁不嫁人,于我,你始终都是我的知己,我的挚友。”穆霓凰微笑道,“你该懂得的。”


夏冬慌忙抹了一把泪,也弯了眼睛笑了起来。她同穆槿一齐扶起了穆霓凰。两人皆是一脸满意地打量着装扮齐整的她。


穆霓凰当然是个美人。美人在骨不在皮。她五官或许不比琅琊榜中美人倾城绝色,难得的却是眉目间一股英气勃勃,疏朗大方,自有她的神采精华。如今如寻常女子着红妆盛装打扮,凤冠霞帔,恰中和了她领兵多年的肃杀之气,明艳动人。


皇后在正堂已等待多时,见穆霓凰通身气派,宛若神仙妃子,也是不住地赞叹着。穆霓凰独自上前,对皇后行了跪拜大礼,又被她亲手搀扶起来。皇后褪下腕上的碧玉镯子给她戴上,又亲昵地拉着她的手,絮絮叙了好一会子话,才从身侧侍女端着的托盘上取下大红喜帕,轻轻盖在穆霓凰头上,隔绝了她望向外界的所有视线,只余满目红色。


穆王府外已经闹了好一阵子。穆青、魏静庵连同几位同穆氏姐弟出生入死过的副将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出各种刁难问题试图难为梅长苏。但他们毕竟武人出身,积累有限,甚至不需萧景睿和言豫津出手,梅长苏笑意翩翩,轻松以对。


穆青见正堂的大门大开,知道屋内已经收拾完毕,便抬手示意,放过了梅长苏一行人。他缓缓步入正堂,将姐姐背在背上,含泪稳稳当当地背着她,走向了她的花轿。


他背上的穆霓凰亦是心绪翻涌,过去的一个月,她努力地使自己成为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一众亲友为她的婚事奔忙,而她自己则呕心希望从中为穆王府和穆青筹谋出最佳的一条路。反正所嫁之人非心中所爱,高堂之上也无父母血亲,今日婚仪礼节种种,仿佛只是做戏一场。


但直到她从穆青背上下来,坐定在大红喜轿之中,她方才恍然梦醒,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了实感。她从此就真的嫁了人,成了另一个府邸的女主人。再不是穆家女,而今后是苏家妇了。


穆霓凰独自靠在轿壁上,一行清泪徐徐滑下。凤冠沉甸甸地压在脖颈之上,压得她头脑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一丝惶恐不安也乘隙蜿蜒辗转,从她心中冒了出来。


喜轿向着迎凤楼的方向摇晃而行。梅长苏和穆霓凰都承认,要说梁帝在这一场充满算计阴谋的婚姻中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便是在知晓他二人父母皆早亡后,请了太皇太后出宫代为高堂受他二人之拜,相关仪式也因而定在了迎凤楼举行。


喜轿缓缓停下,梅长苏伸手握住霓凰手腕,搀扶着她慢慢下来。穆霓凰骤然清醒,不动声色地避开与他进一步的身体接触。对方的动作一顿,仍是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穆霓凰注意到他虽脚步虚浮,扶着她的手臂却很是平稳。她凝了凝神,一颗悬起的心竟也随着他的脚步缓缓定了下来。


迎凤楼内,红灯高悬,红绸高挂,太皇太后慈眉善目,端坐上首。越往前,越靠近,梅长苏便觉得双腿愈无力,心中一阵接一阵的酸涩。他紧紧咬着唇,和霓凰完成了接下来的礼节和仪式。终于,礼官高喊着“礼成”,一双新人伏下身子,跪在了太皇太后身前。


梅长苏只觉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他阖了阖目,掩住眸中热泪滚滚,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默道。


太奶奶,我是小殊,我回来了。


太奶奶,小殊和霓凰今日在您跟前成亲了,您看到了吗?


我们成亲了!


您看到了吗?


座下一对新人的心神激荡,年事已高的太皇太后浑然不觉,她只是把两人的手叠放在一起,慈爱地嘱咐道:


“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以后,也要好好的,知道吗?”


这一回,她没有喊出那个禁忌般的名字,无论是红帕下的穆霓凰,还是为了方便照顾立于太皇太后身侧的莅阳长公主,都明显地松了口气。


只是……


穆霓凰下意识地侧头,隔着红布,隐约可见身边男子消瘦侧影。


第二次了,梅长苏。


沙场征战多年,穆霓凰的感官敏锐远胜常人。从踏进迎凤楼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了身侧男子情绪的失控,也没有错过他握住她手时的颤抖。太皇太后将手收回去后,她本也想跟着收回自己的手,却不想他再次捉住她的手,紧握不放。


而这样的情景,上一回,也曾经在太皇太后面前出现过。


梅长苏,你和太皇太后又有着怎样的关系,足以让你一次次失态至斯?


靖王,庭生,太皇太后……他明明是接受萧景睿邀请初次入京的江湖人,却为何入京后桩桩件件都与旧人藕断丝连。他究竟是谁?搅进金陵这个修罗场又是为了什么?


穆霓凰怔愣之中,也不再挣扎,顺从地任梅长苏牵着她的手。迎风楼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她女流之身护卫大梁南境多年,在百姓心中素有威望。平民百姓,或许不懂这场婚事背后的暗流涌动,却都真心地为霓凰郡主终身有靠而高兴欣慰。梅长苏拉着穆霓凰,引着她往外走去,走下阶梯,走进欢呼庆贺的人群里。


这一回,他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直至二人穿过人群,回到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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